草莓雖然都躺在陽光的懷抱里，但有的先熟，有的后熟；還有些正午時粉紅，日落時才變深紅。只要不急著摘，每顆草莓都能長得又紅又甜。

 

　　01

 

　　兒子說話比較晚，比他小的孩子，早像黃鶯般開唱了，他那張花瓣樣的嘴巴，功能還僅限于吃飯。醫(yī)生說他一切正常，無須擔憂。

 

　　見我一臉輕松，好友諄諄告誡：“你要逼他出聲，不講話不給東西吃！”

 

　　我驚嘆：“那豈不是馬戲團訓鸚鵡？”

 

　　朋友正色道：“我侄兒這么大時，都已經會背古詩、數數字了，你兒子開發(fā)出什么潛能了？”

 

　　我忍住笑：“我又不是開發(fā)商，急什么！”

 

　　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：“早起的鳥兒有蟲吃！”

 

　　我鎮(zhèn)定地回答：“晚起的鳥兒，也會有蟲吃的。”

 

　　兩歲生日那天，兒子迫不及待地攀上椅子，啊嗚啊嗚地沖向蛋糕。一不小心，摔到桌底。他除了吱哇哇怪叫，竟然很清楚地說：“蛋糕還沒吃呢，下巴都磕疼了！”

 

　　真奇怪，從這天起，他就開始了語言的表達。

 

　　我頗為遺憾地想：那種咬字不清的稚拙，那種香香糯糯的疊字，怎么就給省略了呢？

 

　　02

 

　　兒子上學了，每天的接接送送，都有無限樂趣。進校門之前，他會莊嚴宣稱：“我去拯救阿爾法星球了，媽媽保重！”出校門之后，我會俯身擁抱他：“我謹代表媽媽，歡迎你回地球！”當然，臺詞的更新，要看近期熱播的動畫片是什么。

 

　　而一次普通測驗，竟讓我們的快樂拐了個彎。

 

　　那天放學后，家長詢問成績的聲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。一位母親在發(fā)怒：“別人能考滿分，你為什么不能？別人用大腦思考，難道你是用胃思考？”我與兒子面面相覷。

 

　　那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小女孩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了兒子，即刻像見到棒棒糖般笑得兩眼放光：“他是我同桌，我考了九十九分，他才七十分！”

 

　　那位母親愈發(fā)氣惱：“你為什么不跟好的比，偏要跟差的比？”她氣咻咻地疾走，小女孩小跑著在后面追。

 

　　兒子拉拉我的衣角：“媽媽，我是差生嗎？”

 

　　看著他清水般的眼睛，我若無其事地搖搖頭：“當然不是了。你喜歡學習，只是比其他孩子要慢一些學會而已。”

 

　　兒子舒一口氣，但又忽然低下頭來，很難過的樣子：“媽媽，如果我努力了，但還是落在別人后面，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？”

 

　　我立即伸出手來，輕輕撫摸兒子的頭，微笑著說：“如果媽媽比其他孩子的媽媽笨，你會不會不喜歡媽媽？”

 

　　“當然不會啦，你是我媽媽，獨一無二的！”兒子立即大聲說。

 

　　03

 

　　我們倆忍不住相視而笑，一起牽著手向家走。

 

　　晚上，我們一起看考卷。

 

　　兒子指著錯題：“這一道我不會，這一道看錯了，這一道……”他有些難為情，“我是故意做錯的。”

 

　　我看題：“有七顆草莓，妹妹吃了四顆，還剩幾顆？”

 

　　兒子的回答是：還有滿滿一盒。

 

　　他撓撓頭：“我想讓我的草莓，怎么吃也吃不完。”

 

　　我樂不可支，如果有顆草莓般的童心，在數學試卷上也能漫游仙境。其實，他真正不會做的題目只有一道，現(xiàn)在，一道也沒有了。

 

　　又要考試了，臨睡前，我聽見兒子在嘆息。他輕輕問：“媽媽，班里許多同學聽寫都是滿分，得到老師表揚，我為什么不能像他們一樣？”

 

　　我認真想了想，才回答：“還記得上次去草莓園嗎？果園里的爺爺說，雖然同樣躺在陽光懷里，可有的果實先熟，有的后熟；還有些正午時粉紅，日落時才變深紅……”

 

　　兒子搶著說：“爺爺還說，只要不急著摘，每顆都能長到又紅又甜。”

 

　　我點點頭：“你也是一顆草莓，慢慢長吧，有一天，你也會成為一顆成熟的甜美的紅草莓。”

 

　　月光下，兒子的臉上洋溢著滿滿的笑：“媽媽，我要是可以長成會魔法的草莓，可以讓媽媽一直有吃不完的甜草莓，那該有多好啊！”

 

　　我輕輕地吻了吻他的臉：“那需要更長的時間，不過只要你努力學習，將來會讓媽媽有吃不完的甜草莓的。”

 

　　兒子心滿意足地合上眼睛，嘴里喃喃自語著，慢慢進入他可愛的夢中。我站起身，輕輕地離開他的床，走出他的房間。

 

　　站在家中的客廳里，聞到風中淡淡的棗花香，我不由得想起這些日子，家中所有的親人們—孩子的爺爺奶奶、叔叔阿姨，都頻頻詢問他的成績。聽到答案后，大家都頗為失望。繼而有建議加強營養(yǎng)，多吃健腦食品的；有主張請家教或參加學校輔導的；有提醒我向優(yōu)等生家長取經的……今天，我還收到了孩子的姑姑快遞來的一包書：《如何快速提高孩子的成績》《小狀元習題集》《讓孩子永遠做第一》……

 

　　此時，我坐在客廳的沙發(fā)上，輕輕撫摸著這些書光滑的封面：我不知道是該把這些書交給兒子，讓他早早就結束童年無憂無慮的快樂，用更多的時間去學會并掌握這些考試技巧，還是順其自然，讓我的孩子也成為一顆比別家孩子晚熟的“紅草莓”？

 

　　04

 

　　多日不見的兒子的姑姑，忽然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：“我聽說寶寶成績很差！”

 

　　我戲謔道：“影響你登方舟啦？”

 

　　她嬌嗔道：“你我算老幾？高分才是小孩的方舟！”

 

　　“原來分數面前，六親不認。”

 

　　對我的觀點，兒子的姑姑嗤之以鼻：“升學、求職，哪一關逃得過考試？好成績就是護體神功，你看看我朋友的侄兒！”

 

　　原來她朋友的侄兒，真正是只早起的鳥兒，幾乎是在不眠不歇地吃蟲中長大成人的。任何偏題、難題、怪題都做過，小學、中學、大學全都考上了重點學校，每次考試穩(wěn)居前三名，地地道道是一個聽著喝彩聲長大的天才兒童。

 

　　想到自己的兒子，我只好自嘲說：“這孩子用掉的動力，足夠支撐‘阿波羅13號’飛往月球了，不知道以后可有余力返回地球？”

 

　　兒子的姑姑不以為然：“虧你還是老師，你幾時見過戰(zhàn)無不勝的奧特曼在太空流浪？”

 

　　奧特曼是兒子與他的同齡孩子們最喜歡看的一部動畫片中的主角。他姑姑的精辟回答，讓我啞然。

 

　　她以“奧特曼哥哥”為例，拉過正在看漫畫書的兒子，開始了諄諄教誨：什么滿分才是王道，老師只喜歡聰明、考得好的孩子之類的話，從她口中不斷地噴出。

 

　　兒子被她摟在懷中，似是而非地聽著姑姑給他講的“道理”，眼睛一眨一眨地望著我。

 

　　我無可奈何地對她說：“你朋友的侄子是百年一見的奇人，不可復制?？墒悄阒蹲右环?，只是一個平凡，或者更貼切地說，是一個比別的孩子發(fā)展慢的孩子。你還是讓他順其自然地生長吧。他要是不成材，那也是他前世的修行不夠。”

 

　　兒子的姑姑沖著我白了白眼：“天底下有你這樣的媽媽嗎？”

 

　　她向我揮手喝道：“你這個蝸牛媽媽讓開！”又氣魄非凡地轉向兒子：“下次如果得滿分，姑姑會給獎品。說！想要什么？”

 

　　兒子笑得眼睛彎彎，立即回答道：“我要最新款的滑板，我們班小胖就有一個。還有，我想要最大的變形金剛……”

 

　　我有些郁悶地站起來，試圖把兒子從她懷里拉出來。

 

　　兒子看著我不高興的臉，停止訴說他向往已久的玩具清單，自覺地從姑姑懷里鉆了出來。“媽媽！”他怯怯地低聲喊我。

 

　　孩子的姑姑可能也感覺到一些不自在，找了個理由，飯也沒吃便離開了。

 

　　不知是姑姑的禮物刺激了兒子的潛能，抑或是她宣揚的道理被兒子接受了，隔了一周，兒子在小考中當真得了個滿分。

 

　　周五晚上，孩子的姑姑來了，可是卻失去了舊時的神采，見到兒子也沒有大呼小叫，而是咕咚一聲倒在沙發(fā)上。推她，不動；問她，不語。

 

　　我只好談起她最熱衷的話題：“最近，奧特曼哥哥可好？”

 

　　她立即面色黯淡：“他打算退學了！”

 

　　原來，上了名牌大學后，這位“奧特曼哥哥”才發(fā)現(xiàn)，同學幾乎個個身懷絕技，相比之下，他并沒有什么突出之處。從原來眾星捧月的位置，一下子墜落谷底，這使他無論如何也沒辦法適應。他甚至都不懂如何與室友友好相處，不知怎樣安排周末，學習成績再也沒辦法名居榜首。

 

　　這位“奧特曼”對大學徹底灰心失望了，決定放棄這所他從小便為之奮斗的名牌大學。父母與親戚朋友苦口婆心地勸說，他非但不接受，反而說自己本來就不是個天才，家人又將他的原生態(tài)破壞殆盡，所有“原始森林”被砍伐改種，叫他找不到真實的自己。

 

　　孩子的姑姑轉述到最后，忍不住加了一句：“這只沒有良心的‘小怪獸’！”

 

　　我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：“這孩子說得沒錯啊！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？都是父母望子成龍、望女成鳳逼出來的。真正的天才是自發(fā)的，比如愛因斯坦……”

 

　　“還有愛迪生！”兒子在旁邊接口道。

 

　　兒子從房間的抽屜里取出珍藏的滿分試卷，遞給姑姑：“姑姑，你看，我考了一個滿分！”

 

　　姑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，拍了拍兒子的肩膀，想起上次自己的承諾，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
 

　　兒子好像看懂了她的心思，笑著摟著她的脖子撒嬌：“姑姑，我不要奧特曼，也不要滑板，我就是想讓你和媽媽知道，我并不笨！”

 

　　他姑姑笑著摟緊他：“呵呵，我們家的一凡，不要去做什么奧特曼了，但是也別成為沒良心的小怪獸哦！”

 

　　兒子不解地問：“什么小怪獸？”

 

　　我和他姑姑不由相視大笑。

 

　　05

 

　　那天，為完成一項作業(yè)，兒子的同桌來我家看蝴蝶標本。臨走時，兒子提議出去玩一會兒。女孩像個小大人似的搖搖頭：“媽媽說，只有星期天才可以玩，平時要在家里溫習功課，這樣才是好孩子。”

 

　　兒子笑著說：“樓下的草坪里有好多蝴蝶呢！八瓣梅現(xiàn)在也開得最好，要是等到星期天，你就看不到啦。”

 

　　女孩想了想，有些猶豫不決地望著我。

 

　　我拍了拍他們倆的肩膀說：“去吧，玩一會兒，算是休息大腦。大腦也要呼吸新鮮的空氣，才能更健康。”

 

　　女孩立即笑逐顏開。兒子拉起她的手，兩個孩子蹦蹦跳跳地走出家門。在花叢中，他們手舞足蹈地一邊玩，一邊唱歌。

 

　　唱著唱著，女孩忽然說：“我媽媽說，我將來會得到奧斯卡獎，她說她都想好了獲獎感言。”

 

　　我有些難以置信。小女孩看著我與兒子，聲情并茂地開始演講：“這次獲獎，我要深深地感謝一直支持我，給我勇氣和力量的爸爸媽媽！”

 

　　兒子立即頑皮地一鞠躬，模仿著她的語調：“這次獲獎，我要深深地感謝一直支持我，給我勇氣和力量的……我自己！”

 

　　我和那個女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。一只蝴蝶，悄悄地落在兒子的肩上。